一向在乡下住惯了的奶奶,那几天应母亲的邀请来到了成都。初见她时,我努力向她的脸庞上聚焦,确认那是独属于老家那片山水天地的奶奶,记忆如潮。她正坐在房间里和母亲聊着,我刚从学校回来。奶奶坐在一把凳子上,双手很规矩的放在膝盖上,神态拘谨,银白的头发在白炽灯下闪光,蜡黄的皮肤上是密布的沟壑。显然来到这里,看着刷白的墙壁和贴着瓷砖的地板,以及窗外彻夜不熄的彩灯让她有些不自在。不过在看见我回来的时候,她明显放松了很多。我急忙走上前,把她的手握住。
我从小就跟着奶奶,漫长的成长期里,都有她的影子,包括我如今的性格,三观。直到上大学才和她有了距离。
几年前奶奶生过一场大病,以至于她都在担心死亡。也是从那以后,我发现她总是无故的头晕,晕起来的时候就会慢慢匍在地上,嘴里无助的叫:天呐!天呐!她情绪激动的时候,头会摇摆,身上在轻颤,脆弱得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栽倒下去。她已经穿上了四五件厚衣服,冬天里依旧会说,天好冷。渐渐地,我才意识到,她老了。我也不再是唯一需要被照顾的人。
来成都的第二天,天微亮,她轻轻走到我身边,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叫我,朦胧中我感觉到她还推了推我,只是却像是在抚摸。年纪大了都会这样吗?声音愈来愈弱,步子越来越轻,神态越来越退缩。整个人渐渐退缩成一道影子。
她说“孙子,快起来了,我们去买菜,你爸妈们上班去了,中午要回来吃饭。”
“现在还早嘛,才几点钟啊!等一会吧。”说话的时候我眼睛还是没能睁开,睡意把我裹得死死的。
“快起来,我不知道菜市在哪。”她故作硬气地说。
“下楼,左手直走。”
说完奶奶就没在说话了,我想可能是去买菜了,心里也没计较,继续睡了。
醒来的时候是十一点钟。天上是铅色的云,吹着风。脑中混沌了一阵,突然想起早上的事情。心里有些愧疚,便大声唤了几声。可屋里却没有回应。这么久,买个菜也该回来了吧?我心里想着。打了几个电话,但是关机。我才想起奶奶不懂给手机充电,每次都需要爷爷帮忙。立马起身,在屋内寻了一遍也没见她。
窗外开始飘着细小的水粒。我站在屋内,恐惧瞬间从脚底涌到了头皮,脑子闪现的是各式各样的寻人启事,上面大多都附着一张黑白照片,写的某某家的老人走丢了,有看见的请联系本人。
我拿上一把伞,狂奔下楼,往菜市场的方向跑去。
菜市场人头窜动,我急着眼在人群里,在各个摊位前穿梭。终于,在菜市场的另一个出口处看见了她。
“奶奶,你在这儿干什么啊?怎么不回家啊?”其实问的时候我已经知道答案了,只不过下意识地用了这种方式,暗示自己,宽恕自己。
说话时她还在四处张望着,应该脑袋里有计较,在反复对比着刚刚记住的路线。瘦小的身体在雨中佝偻着,头发已经濡湿,好像已经用了很长时间来做一个拿不定的决定。
“我在这儿转了好久,找不到回去的路了,我也忘了小区的名字了。”她听见了我的声音,拖着迟钝的步子,转过身,有些激动地说。说话时,头不住的摆动着。空濛的眼睛里蓄满了泪光,声音凄恻。泪目里全是无助,又像是在在责怪这自己上了年纪,不中用。就像我小时候把心爱的玩具弄丢了那样。
我心一揪,心里全是悔恨和歉意。我上去紧紧握住她枯黄的手,又抱了抱她说:“没事了,走,回去吧。”我一只手拉着她,一只手撑着伞,走在那刚刚走过却被她忘记的路上 。奶奶此时的心情已经好转了,用着玩笑的口吻跟我说着,对对,就是这儿,刚刚走过的。
“是,刚走过的!”这句话好熟悉。小时候淘气乱跑,到最后找不到路,奶奶也是在找到我以后牵着我的手一直走回家,走到熟悉的地方她总是要对我说,“是不是这里?刚刚你走过的?以后看见了这个地方就要知道家要到了。”那是一句对白,更成了诺言,她忘记了回家的路,却未曾忘记那句和孙子唠叨的话,我牵着她的手走回家时,似乎回到了小时候,只是这一次是我牵着她……
岁月就像是一支不知疲倦的写笔,写着写着,物走星移。终究是把孩子写成了大人,又把大人写成了孩子。把上一辈的故事写到了今天,今天的故事又会写给下一代。今日我能牵着她,多亏她往日曾牵我的手,伴我成长。下次,无论她想去哪,我会毫不犹豫地说:我带你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