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压着多日积雪的路面，车轱辘轧在冰天雪地里，形成两排向长安延伸的压痕。鹅毛大雪飘在死一般的天空，大唐数万男儿在这苦寒的天气里班师回朝，却没了来时的士气高昂。这长长的队伍，在雪中瑀瑀前行。

贞观二十年正月，这里没有长安的红灯高挂，亦没有新年夜市的繁华。

“咳咳咳……”车中传来一阵咳嗽，车内的皇帝扶着三足凭几，因着上年末的病痈，年老的皇帝银发散乱，眼角的皱纹也多了几分。“咳咳咳……”声音越来越猛烈，皇帝死死的抓住扶手，车还是在不断的颠簸。他想去抓车帘喊人，可咳嗽已经让他说不出话，气卡在喉咙，身体软得什么也抓不住。终于他和凭几一同倒在车内，发出“咣”的一声巨响。

随行的官员闻声赶来“陛下……”“陛下！”身边嘈杂，那些身影渐渐模糊，再无意识。

醒来时，除了太子稚奴，所有人都被他挥退，他想休息了。

可一闭眼，恍惚之中，他看见了万朝来民向他叩拜，高呼“天可汗”，那是大唐盛世的至高荣耀。那景致像极了，正月的上元节，香车宝马络绎不绝。

骤然，群散去灯光熄灭，唯他一人坐在两仪殿，面前的纸上写的是新罗善德女王的求援：高句丽联合百济攻取新罗40余城，新罗危在旦夕。他派去使者却劝说无效，只有隐忍勃发。

终于在贞观十八年冬天率太子及众臣，缓进高句丽。

那一个新年全军上下未曾有一人提起，就连他自己都忘了，只记得当时派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张亮率四万三千部众乘500艘战舰从莱州始，过黄海向平壤进发，李世绩率六万部队从陆向辽东进军。他看着浩荡的军队前行，雄心洒在了这片远东的土地。隋朝炀帝时连年东征高句丽，国力锐减，民怨四起，加上其军才不足，指挥失当才致惨败。而他不同，这一生他鲜尝败绩，半生戎马，一个高句丽总会拿下。

开始的几场仗都有条不紊的推进，直到安市这座城池，之前的这一切被一座土山推而倒之。安市城本就易守难攻，守城之人更是谋略有加，起初他决定攻打安市城的后方建安城（今辽宁营口），这样安市城就可因失去援助成为一座孤城，不攻自破。可手下部将反对，说若取下建安城，我军辽东供给线靠近安市城，完全可以被切断，这样就会陷入被动。他看着大帐中的众臣，他们似乎更加认同后者的意见。夜晚，他在帐中来回踱步，一遍一遍设想计算着两城之间的距离，粮草及其一应辎重是否可以通过其他路线运送，时间会是多少。可那张展开的地图在零星火光的照耀下，分明看的清城池旁边的高山阻隔，他无计可施，只有先攻安市城。

大军驻于城下，城中守城之人对这位天可汗一片侮辱谩骂。他现在也不清楚那是不是激将法，可是那些话的确激怒了他。于是接受了部下的进言：一旦攻下城池就坑弑全城百姓，而这却成了敌方团结一致的最强利器。

在安市突袭未果后，部将李道宗开始在安市城的东南方构筑一个用于进攻的土山。为此，城内也不断加高东南边的城墙。两方对峙了六十天，李道宗的土山已经高到可以看到城的里面。可就在这时土山出现了倒塌，并倒在了城墙上，安市城的城墙也因此坍塌。此时唐军部将傅伏爱正在山顶，可傅伏爱没有下令进攻还转身而逃，擅离职守。安市城守将趁乱发动进攻占领了土山，并使其成为安市城防御之地。

他听到这样的消息，勃然大怒，下令斩杀傅伏爱。可他太清楚了，这只能让他平息怒气，这一场仗无法再打下去了。那天夜晚他并没有睡，走在溪边，那水潺潺的流下来，他走上前去，用手掬一捧水，一喝，水从食管到胃流下去，冰冷的水像浸入了内脏，让他打了一个激灵。想起晨时他出营帐，看见帐门口的侍卫腿露在外面，上面的伤疤还没处理好渗着血水，旁边被冻的乌青，而他并不知道要对这位士兵，对几万士兵说什么……

入冬了，得回去了，他必须回去了。可征战沙场半辈子，虽吃过败仗却也是常胜将军，然而这一次他败得很惨，年轻时他敢独入敌营，一路歃血而归。而今看着那些士兵，他心软了，没了天可汗的骄傲，他更想念的是长安正月的上元节，那时一定是月色灯光满眼。

“稚奴，还有多久到长安？”他问儿子“快了，父亲，您别多想，睡不着就闭着眼养养神。”

“外面是，是什么声音？”

“是并州的老百姓在放爆竹，今天是正月的上元节，父亲外面起风了，小心着凉。”

“上元节？并州？风？是啊，起风了，风……还在百里之外我就知道它来了，它来时蒿草低伏，马鬃飘动，要松开马缰让马头低下去……是飒露紫？我的战马！它来了……”

说完，便闭上了眼，那鬓角的泪水终于裹挟着眼中的温度一直流到耳畔……

待父亲睡着后，太子稚奴，给他掖了掖被角，起身走到案几前批改奏折。这位大唐未来之君，对于自己的父亲并没有所谓君臣的惧怕，在他眼中的阿耶（初唐时对于父亲的亲昵之称），是教他习王字，和他一起骑马射箭的英雄。他明白父亲作为一个君主的骄傲与执着，父亲的愿望又何尝不是他的。他也相信在他的努力之下，大唐的千军万马，一定可以叩开高句丽城池的大门。

那一阵百里之外的风吹过大唐，刮走了它曾经的骄傲，可风还会再起，来回往复的风带来的又会是一个新的盛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