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我曾在老家待过一段时间,在我家附近住着一户姓陈的阿婆。陈阿婆晚来丧偶,膝下儿女又都外出挣钱,只留下陈阿婆独自一人住在这山间乡野。况且阿婆上了年纪,脾气古怪,又偶有痴呆,村里人见了都躲的远远的,唯独我们家与之亲近。
我在老家的小学读过两年,那时候公社致力修路,每逢早晨,就是车声滚滚,尘烟大作,直至黄昏。阿婆住我家隔壁,我偶尔到她屋子里去送饭时,屋内外总见不着踪迹,这种时候她大多在瓦屋后边的地里,或是在坡上的大树底下,静静安坐,若有所思。
在我的记忆中,陈阿婆待我不错,她身体还好时能走很远的路去镇上赶场,回来总不忘给我带些吃食或是什么新奇小玩意,我拿着东西总会开心地笑,她见我笑她也跟着笑。阿婆笑起来皮包着骨,脸上的褶子一层一层堆在眼角、额头,但这样的笑容却能暖到我心里。
阿婆喜欢在我家坐着看我在院坝里疯跑,等坐到傍晚了,也不愿意吃晚饭就要离开,父母要去送她总摆摆手叫我们回家……父母看着阿婆离去的身影,语重心长的嘱咐我说,不管我以后有无成就,都得记住父母在,不远游。当时不能明白他们的意思,现在却也难以忘记。夜色擦黑之时,阿婆拿着煤油灯拄着拐,在田坝上深一脚浅一脚往家里走的模样,父母总怕阿婆会出事,就一直在院坝里站着,直到看着阿婆屋里开上了灯,而这一站就是很久……
有一次,我还是与往常一样,在太阳还没落山前,就去给阿婆送饭,见她一人双手拄着拐坐在大树下,黄昏的余光落在她身上,我看不清她的样子,阿婆坐的位置离修路的大卡车不远,她整个人都裹在烟尘里。我走近,她也不曾发觉。我心想怕是又犯病了,也不好打扰,便多等了一些时候。直到饭菜温热,我这才出言。
“阿婆,吃饭了吗?”我小声问到。
她这才回过神来,一脸悻悻。转眼看我时满怀期待,后又陡然暗淡神色,看得我有些莫名。
“哦?哦…哦,原来是你呀。”
我把饭菜递给她,她接过,也不打开,若有所思,捏着筷子指着车问我“你知道…这车,是从哪里来的吗?你是读过书的人,应该知道的。”
我想了想,看了看前方拉满沙石的卡车,以及碾地的大车,不太确定。“我也不知道,也许…是从县上来的吧,镇里的车小,这么大的车应该是从县里来的。”
应该是的,我这样想,这也能说得通。
“哦……县里的啊。”阿婆迟疑了一会,又问“你是读过书的人,你可别骗我。”
“阿婆,我怎会骗你,骗你,又没有糖吃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阿婆有些执拗,又指了指车下的大牌子问到。
“车牌吧,川开头的,就是四川了。”
“四川哪儿?”
这我怎么知道,我看了看后面的字母:“应该是南充,我早些听我父亲说过。”
阿婆又愣了一会儿。
“哦哦……那你…你可知道…广东?”
这我真不知道,我摇了摇头。
“嗯…这也是……”听了我的回答,阿婆明显有些失落。但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等到她吃完饭,天色已经暗了下来,一眼望去,霞云袅袅,仿佛是在微暗的天幕上抹了一道红晕,路上的黄沙还没落下飘在空中,有些浑然。阿婆站起身子也不说话,拄着拐杖蹒跚的朝着山坡上走,我不太明白,连忙问到:“阿婆去哪?天快黑了,可不好看见。”
白日最后的余晖透过树枝间的细缝不偏不倚,将阿婆的身影拉得老长。我想,她又有些痴了,一边走一边不知道在嘴里叨唠什么。我眉头紧皱,连忙奔回家去,找了盏灯。
“阿婆,你慢些走,别摔着了。”我就这样一直跟在阿婆身后,陪她走到了坡顶。刚上去,她还没来及喘气就往坡的边缘走,站在那里向山那边的路口望,嘴里还嘀咕着“该回了吧,该回了吧……”坡顶的风并不小,阿婆的头发被吹的散乱,眼睛揉了又揉,但是夜色暮黑,山那头的路口没有亮光,黑乎乎一片。我已经忘了,那晚我护着煤油灯,陪阿婆站了多久……
此后,我随父母离开了老家,也暂别了陈阿婆,我以为再见会很快,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好几年。直到去年,父母带我回老家办一些手续,我才得以再见一见陈阿婆。
我和父母坐阿婆的屋子里,屋子的陈设都没变,只是陈阿婆变了很多,最明显的就是她佝偻的身躯又低了,脸上的褶皱一层叠一层,更多了几分痴态,但显然她还记得我们,我和父母刚一进门,阿婆就去把家里的柑橘还有饼干拿出来硬塞进我怀里。
她和父母聊着天,我坐在一旁,阿婆什么都问而大多问题与我相关。我看着阿婆浑浊的眼睛,几次想要聊点儿什么,又不知如何开口。她的头发梳了起来,稀疏一撮。我看的仔细,但看的越仔细,心里那些酸酸涩涩的心疼就越翻涌。
村里人说,我们走后阿婆的子女也从未回来。我不敢在阿婆那里问起这些,又怕她一个人跑到坡顶,去看山的那头。
她应该知道山路口安上了路灯,在我不在的时光里,阿婆应该又会跑到坡顶站上许久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