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听见一支十二万里的歌 走过了日暮和星辰”
清明,墓园里,已经消失了五年的面孔在石碑上出现,若不是那黑白的色调,我一点也不愿意承认父亲已经去世五年,带着些敬意和祈愿深鞠一躬。
转身准备下山离开,黑色裤角染了污泥,似乎是为了配合这清明的气氛,上午的那场大雨倾泻的格外厉害,连上山的路都被冲塌了,才刚得到疏通,我便一路赶到了墓园。妻子也一意想要陪我前来,但是这几天她病重的厉害,我实在不忍心看她颠簸,便孤身而来。
抬眸间,这一阶的墓碑道上,那个熟悉的身影又映入眼帘。他依旧站在那里,这五年来我见过他五次,每一次都是在清明节时,在墓园里。我不知道他为何人扫墓,但我深知。那个人一定对他很重要。
每个清明,他都如此静静的站在墓碑前,不哭诉,不祈愿,死死的盯着石碑。不自觉地,我想要打破这五年陌生的气息,转换了方向朝他走去。
他脸部轮廓线条愈加分明,不似我前几次遇见的时候,没有干劲,仿佛越来越沧桑。他的短发还滴着水,甚至还悬挂着些错乱的小树叶,衣服上带着浓重的湿意。他是否下雨之前就到达了这里,连那场大雨也没躲过?我这样猜想着。他的样子太过于狼狈。但是他似乎毫不在意,依旧紧盯着石碑上的照片。照片看上去是个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女孩,明眸皓齿顾盼生辉,她正微笑着,只是黑白色的搭调显得有几分老气。
我盯着那石碑上的字出了神——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这个石碑了,以往几年路过时我也会朝这边望,但这次,因为他的固执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。我想,他应该很深爱那个女孩……
“你很爱她吧?”出奇地,我有些莫名其妙便将心里话问了出来。
他转身看了我一眼,神情有些复杂,然后又转过去了身。他的身子晃了晃,僵硬又冰冷,迟疑了许久吐出几个字“不,我恨她,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”。
“那……”你为什么每年都要来看她?后面的话我并没有问出来,停在了第一个字上。他的回答使我一阵惊愕,亦无法相信。
“看到她死,我就会高兴”他平静的说着。
这个女孩究竟做错了什么?让他恨了一辈子?就连去世后都得不到原谅!我望着他的侧脸,试图看个彻底,得出其中缘由。
“她是个骗子,骗光了我所有的钱跟别人走了……呵呵,老天多公平啊,她也有这一天。”他嘴角上扬了一个弧度,又带着些诡异,像是说给我听又像刻意说给自己听。
他的答复超出了我所想的范围。只是因为记恨吗?我一时无法接受的站在原地,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,我甚至踌躇于:他是否正常?
他的话语寥寥,站在他的一侧,我反复打量着他。看了看远处, 雨也停了有一段时间了。在烟雨弥漫的山野中,泥泞难行的小路上,行行重行行的扫墓人,或三五成群,扶老携幼,或一二个孤影,跚跚独行。
我转身,想要逃离,之前的好奇心好像也被打散了,心里还挂念着妻子的病,于是深深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。
“喜欢自欺欺人 带着执着一腔孤勇”
我刚走出几步,身后便传来重重地落地声,待回头时,他竟倒下了……
把他送去医院已是傍晚时分,阴暗的天气搅和着暮色沉重了不少,我将入院手续办好后,推开病房门,想要看看他怎样了,医生说他是过度疲劳身体虚弱又淋了大雨才晕倒的。
但开门时白色病床上空无一人,他不见了,去了哪里?我竟忍不住担心起来,寻了半天也不见人影,天色更晚了,转念才想起妻子还在病房等我。
妻子见我回来,惋惜着问“都还好?明年啊,我一定要去看看他老人家,都怪我这身体不争气”她蓝白色条纹的病服还穿在她的身上,面色带着点红润。
“嗯,先把病养好”我坐在床边削着一个苹果,那苹果红红的,看起来水分充足。
“我知道,你帮我把窗户打开一点,太闷了透透气”。
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妻子,起身开窗,病人是应该多透透气,才能更好的恢复,我叹口气也不知道“逃走”的那人怎么样了。
刚开窗,我便望见,他似乎正坐在医院侧楼的路边上,一个人,我只见了背影,却肯定了是他, 或许,我与他上辈子相识,我想了个这么荒唐的理由。
我扶妻子躺下,说了声便出去了。
医院占地很大,楼侧空无建筑只有交错的马路,还有路人椅。路上行人都会奇怪的看他几眼,他只是垂着头坐在路边。
“你还好吧?”我上前问他。
他没说话,只是看了我一眼,傻笑了一下,从身后拿出几个瓶瓶罐罐打开,一饮而尽。
他生病了还喝酒!我应该阻止他才对,但是我没有,毕竟我与他并无太多交情。
可我也没有离去,站在他一旁,是为什么,我关注起了他,是四五年他的执着与沉默?还是他说的原因让我想要一探究竟?
“执念重 如缕 如麻 如十里山河无尽延绵”
他扬起脸喝酒的样子,有着说不清的悲伤,迷迷糊糊,布满了迷离,他喝醉了。
“我……好想她……她为什么走了……我……”他断断续续的说了起来,不顾旁人,我蹲下身坐在他身边细细的想要听清楚。
“她……最…不喜欢…看到我……喝酒了…每次我一喝酒…她就跑过来…说我…可是…我后来……再怎么……喝……她也没有…出现过”
“说好约定……半个月见一次……可她后来总是食言……上百个……半月都过去了……我就在车站…等她…一等就是一天……她再没有……出现过……”
他没有哭,只是不停的说着,絮絮叨叨的。
他一定深爱着那个人吧。
一定是遇见了不可得的人。
看着一个个空掉的酒瓶罐,出于安慰我说道“放心,总有一天她会回到你身边的”
他看了我一眼,或者说是“瞪”了我一眼。
“她走了…哪还会再回来呀…”
“阿笙…是个骗子…自己去了远方…却不带上我…留我在这…还要自欺欺人的……以为她还活着…其实…她在来看我的路上就......被车给......再也回不来了…我和她那...六年时光.....一下就...”他又饮一口。“六年时光……要我如何忘记……寻下一个她……”
我怔住,那墓碑上的两个字入了脑海。见他恍惚地喝完了一瓶又一瓶,他和她的故事我还是没启齿相问,怕又让他再次深陷回忆的泥潭。
我已不记得那天他和我如何分别,只知道我和他的缘分从那里匆匆结束。以后我与他的每次遇见都是在那天,那块墓地。他永远都痴痴、痴痴地看着那块碑,那个笑容明媚的女子。
直到多年后我老了,也爬不动阶梯了,每年清明的时候女儿替我去上山扫墓,回来时总会说同样的话:“爸,今天我给爷爷扫墓的时候,又看到那个叔叔了,一年比一年老,也不知道去世的是他妻子还是他女儿,他一直看着那个石碑,也不说话,就只是静静的站着,看着那个叫叶笙的女孩。”
我老是会去想这一年年过去,几十年的光阴,在墓碑前渐渐白了发的他,那已记不得何时许下“半个月”的承诺被生生演绎到了半生的长度。
曾几度形容,又总是才尽词穷。墓冢下的恋人,还有墓碑外痴望的他,年年岁岁,索性就叫他们痴情冢吧,至少墓冢不移,这平淡而延绵的情意就不曾失散……